怀念我的姑姑、姑父
文/李晋成
无数次拿起笔,又无数次放下,我不敢写姑姑、姑父,因为我有愧,愧对两位亲人,一对亡者!
秋夜如水,他们再次相依入梦,慈容如生。梦醒处,泪湿枕巾,他们的点点滴滴再度涌上心头,我知道必须得正视自己的心灵隐处了。
姑姑去逝于年5月21日。
噩耗传来,我们怎能接受?在出殡前父亲一遍又一遍叮咛姑父的三弟:不是说在岢岚检查吗,怎么又去了太原?在太原手术不是很成功么,怎么就出院、回了家?回家还好好的,怎么睡了一晚,大清早就没了?姑父的三弟一遍又一遍地解释,许是担心父亲埋怨、生事,其实我们只是不相信,不愿接受姑姑的亡讯。去年腊月她还好好的,来我家时,胖胖的身体,说话清脆,声声入耳,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?
姑姑逝后,翻箱倒柜竟然找不到一张生前照,只好将身份证上的照片翻拍、放大、装框凑合成一张遗像,相片上姑姑圆圆的脸庞上满是横线竖线交叉出的小方格,越看越可怜,越看越凄悲!父亲摸着像,手指颤抖;母亲已哭得两眼红肿;我泪眼迷蒙,强忍着不出声,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忍着,为什么不嚎啕大哭?六天前姑姑入殓时,姐姐哭天抢地,我也应该这样的。我欠姑姑一次撕心的痛哭、滂沱的泪水,因为我和姐姐念书时在姑姑家足足住了两个冬季,两个冬季里姑姑如母,姑家是家呀!
刚入前所中学,父亲没让我与姐姐住校,安排我们住在姑姑家。姑姑只有一个儿子,我们叫喜哥哥,早已结婚,与姑姑分住。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姑姑、姑父平静疏散的生活,从此他们又得像喜哥哥念书时一样,早起晚睡,按时吃饭。那时我觉得理所当然,现在才体会到他们的宽容、厚道与伟大,要知道我们整个冬季很少回家,父亲也不常来接我们,开学初将我们所需的衣物粮食一次性安排好,姑姑家就成我们的家了。从九月到次年一月,一百二十多个工作日,姑姑天天五点半起床,六点开饭,不误我们七点上早自习;中午十一点五十散学,回到家,姑姑又在做饭,一点半左右吃饭,给我们留点休息时间;晚上八点散学回家,姑姑早已等着,我们一进门,便把热腾腾的饭端上来。两年里,我们从来没有因饭迟而误课,母亲也做不到,姑姑一定是生怕照顾不周而致亲戚生缝,所以特别用心,不知牺牲了多少自由的时间,排除了多少琐事的干扰,更不知隐忍了多少争执与委屈。我深深记得:有一天中午,我不知心无所忌地说了啥,惹得姑姑、姑父埋下头大滴大滴掉泪,为了不让我发现,仍旧一口一口地吃着莜面窝窝,而姑夫端碗的手明显在抖,我不知他们遇到了怎样的难事,歉疚地低下头。姑姑的早晚饭经常是稀粥窝头糊糊拌汤,但午饭总要变换花样迎合我们的口味,大米白面豆面调换着做,白面还要蒸成花卷馒头花馍,大米能炒则炒,用鸡蛋,用西红柿。
九月里姑姑家院中的西红柿,一架连着一架,鲜黄与嫩红相间,搭配绿叶褐架,美得诱人而心醉。摘一颗红柿子,沉甸甸的,需与姐姐分开吃。我将柿子在水龙头上草草洗一遍,自中间掰开,鲜红的汁液或喷到脸上衣襟上或洒在地上,我急忙伸长脖子将果肉放嘴里,酸而又甜,满口生津,香渗腑肺;相比黄西红柿汁少肉厚,不太甜,但对于我们已是无上的美味,因为那时我们村根本不种西红柿,即使种了也不会熟。姑姑还用西红柿做臊子做汤,给我们拌着吃面、泡着吃馒头。深秋,实在吃不完,姑姑便用一些做成番茄酱,一些直接冻在空房子里。初冬,我们还可以从篮子里取来尝尝冻西红柿的味道。
姑姑家锅灶不好,烟老倒流,呛得我与姐姐鼻眼生泪,咳嗽着向门外跑。姑姑却一手拉风箱一手拿高粱杆扎成的拍子煽灶口,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仍强忍着,直到烟顺了火旺了水热了。这时我们才返回来帮忙,我拉风箱,姐姐往灶中添玉米轴。姑父回来,用温水缠两碗莜面,开始推莜面窝窝,这是姑父的最爱,我与姐姐却不喜欢吃。姑姑便先蒸一笼莜面窝窝,以后吃大米白面时另给姑父热一块剩下的窝窝,姑父从来没有抱怨,更不会生气,只是黝黑的脸没有一点表情。我以为姑父与我们不亲近,不敢多说话,所以姑父在时气氛平静、呆板、压抑,若姑父不在,我们就很放肆,摘树上的梨,掏畦里的萝卜,大声唱《愁啊愁》。
姑父最惬意的时刻是早晨一睁眼,抽一袋水烟,衣服还没穿,赤着膀子,迫不及待地擦着火柴点燃黑香,然后自烟袋里捏一小撮烟丝,在指肚间搓揉两下按在烟锅的小铜嘴上,再将红红的香头挨上去。他深吸一口,两脸微陷,伴着嗞嗞的小声响,随后两股青烟从鼻孔里畅块地喷出来;再吸一口后,他从烟锅柄后的小嘴上轻轻一吹,扑——,烟渣飞落在地下。他总要吃二十来口,吃足了,过瘾了,然后起床去看骡子夜草吃得怎样了。姑父最高兴的时候是孙子海宽的来到,海宽一来便会住三两天。晚上姑姑、姑父将海宽夹在中间,姑姑叫海宽读“小白兔,白又白,两只耳朵竖起来”;姑父则听海宽稚嫩的跟读,黝黑的脸上始终挂着微微的笑意。
第三年,姐姐初中毕业离开了前所中学,我住入了学校,姑姑总要隔两三周叫我一次,每吃什么变样儿,如炸油糕煎土豆更要叫我。她亲我,我多年后才深切地体会到。九三年,我出人意料地考入师范,姑姑、姑父似乎比父母都高兴、骄傲,逢人便说:“我们富富考上师范了!”“我们,我们”——在姑姑、姑父心里我是他们家中的一分子啊一分子!姑姑、姑父,侄儿前生修了怎样的福,今生有缘与你们相遇。
我上了师范,见姑姑、姑父的面很少了,每礼拜急着忙着回家,路过前所村口都没想过回去探望一下他们,我无情无义至此,狠不能自掌嘴巴。九七年,参加工作第二年,我许是良心发现,专程去看望了他们一次,他们见我提着东西,不高兴地说:“贵巴巴的,买这做甚了。”然后问我工作近况,让我上炕,便开始张罗着做饭。我坐在念书时吃饭的位置,看着他们忙里忙外,脚步轻快,犹如坐进了蜜缸里。我总觉得他们会永远是这个样子:不会老,不会病。但人生无常,年临近春节,姑姑突然肚痛得死去活来,医院,医院,确诊为胆结石,开始手术,我们都以为一个小手术,没放在心上,静等姑姑出院。不想出院第二天,接到的竟是姑姑的死讯,这怎么可能?姑姑才54岁,54岁啊!更不能接受的是我羞对天地的愧怍,姑姑肚疼时我没有搀扶,病卧时我没有看视,转院时我没有陪护,手术前我没在侧……我哪是您亲生生的侄儿,分明陌生生的路人!
我含羞抱愧地跪在姑姑灵前,泪水顺颊而下,但冲不走我满腔的负疚感。
姑姑逝后,姑父一下子变孤了,老了,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。父亲担心他扛不住,经常邀他来我家小住,他总是推脱,来了也不自在,一来就想回,即使强留也不过住三四天就借故回去了。
姑父时常生病,医院,身体已很虚弱,脸黑干而瘦,嘴唇两边细碎的胡子花白得没有生气。见了我,依旧一个劲儿地向同病房的病人介绍:“这是我侄儿,教书了!”唯此时他两眼生光,像我刚考中师范时那样高兴、激动,他是以亲侄儿待我呀!听到这话,泪直在我眼眶打转。我忍着不在他面前哭,他够苦了,这几年种地、放牛、做饭,风蚀烟熏,疲病交磨,已是一位残烛老人,歪在床头,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,身体僵直,唯有头部散发微微余热。我佯装上厕所,躲到拐角处,让泪流了个痛快。我愧对姑父,他以至亲视我,我却没有以至亲报他,到他老了病了,吃着不觉香,穿着不在意,才假猩猩地看望。我恨,恨自己的薄恩寡情!再回到病房坐在他身侧,姑父看出我哭过,平静地说:“姑爷没事,输两天液就好了。”可输了七天液回去,没过几天便病逝了,我却因为出差没去参加他的葬礼。
我欠姑父三个响头,在此,我以手为香,以天为灵,长跪伏地,向姑父说一声:原谅侄儿!
亲人不待,岁月匆忽,世间有多少真情正在消逝,放下手头的忽忙,回家,看看亲人吧!
李晋成,男,年生,网名松竹,山西省五寨县南坪村人。东秀庄学校教师。忻州市作协会员,山西省散文协会会员,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。年开始发表文章,作品散见于《交流》《神州》《教育周刊》《辽宁青年》《清涟》《五台山》《家乡》《星河》《法艺》《文学纵横》《西部散文选刊》等报刊杂志。中篇小说《心尘》荣获忻州市年“重点文艺创作奖”。